中午地里的味道是腥的，一股植物被太阳晒干净的腥，还有狗在苞谷地里撒过尿的腥，昆虫尸体的腥。腥味在太阳朝西方垂下后慢慢散去，取而代之的是苞谷的清香。袅袅香气中，林静深提着塑料桶朝前拨开层层叠叠的叶子，何羡紧跟林静深。紧盯着塑料桶里奄奄一息的鱼和螃蟹，哇啦哇地叫起来，他说，咱们怎么吃得完。林静深说，回去养着，过两天给王老师拎去。
泥土中坚硬的碎石子扎着林静深的脚，嵌在土里的大块石头踩上去还有些太阳的余温，暖烘烘的，又麻麻的。林静深拽着何羡，念叨过两天就去镇上找王老师，顺便给他带点好玩的回来。说着，小路越来越狭窄，两旁又长又宽的苞谷叶直往脸上刮，往人身上蹭，管你穿得多厚，皮又有多厚，都能挠出红点来。林静深让何羡紧贴着他后背，给何羡开出一条道路来。在绿色的迷宫中，他们如鱼得水。
他们不会在这里迷路，他们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人，他们就是这片土地。苍茫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他们都无比熟悉，这块地的苞谷是谁家的，那块地的稻子是不是缺水，路边的小甘菊是谁掐断的，他们都知道，比田野间的风还熟悉。这股风在绿林中吹，一直往山崖底下吹，吹出苞谷地，吹到心坎中。他们追着风，追出苞谷地。
出了苞谷地，就是黄绿相间的水稻。田坎上的狗尾巴草和节节草交错相搭，水田中青蛙和蝈蝈都在蓝墨一样的天空下聒噪起来。夏日的烦闷和燥热随着聒噪一同爆发，变成了天上的繁星。何羡停在屋前，闻到了夏天的味道。
黑登登的瓦房安静无声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后，暖黄的灯也跟着亮。林静深踢开脚边的干柴，说:“一会儿炖个鱼汤，你给你外公外婆送去。”
何羡说:“噢——明天我舅舅、舅妈回来了，还有何娇。每年暑假他们都回来得早，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晚一点。…唉，你说何娇那个数学怎么才补得起来呢，还在上初中，150的满分，连格都及不了。”
“别担心何娇了，先担心你自己吧。每年放假他们一回来，你就得跑我家睡，吃我的用我的。”林静深拍晕鱼，开始刮鱼鳞处理内脏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，风格老练，手上乒乒乓乓，脸上波澜不惊。
“我讨嫌咯，他们不喜欢我，你也不欢迎我。”
林静深没理他，拍了下他的脑门，示意他应该点火了。洗干净手后，林静深去漆黑的里屋翻找，从整齐堆叠的衣服下找到一个纸盒子。
灶前的何羡热得满头大汗，捡起地上堆着的柴往洞里放。他擦着汗，发现林静深递给他一个盒子:“拿去穿。”
何羡打开一看，惊讶地说:“鞋啊？”
“王老师送的，他说我这次期末考得不错。”白色的运动鞋规矩地放在鞋盒中，鞋底一尘不染，林静深压根没拿出来试过，有一股新鞋的味道。这鞋款式简单，就镇上摊子随处可见的鞋，何羡一摸，发觉质量还不错。他笑着换上鞋，试着走了几步，有点大。
林静深在灶前捣鼓，用余光看何羡:“别挑了，有得穿就不错了。”
何羡从背后抱住林静深，下巴搁在林静深肩上，两个人的躯体贴在一起，又是在灶前，不一会儿就比火还要烫，汗水混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。玩着林静深的裤腰带，何羡说，“没挑，我就是想你咋办。我还好，你长得比我快多了。”
林静深拉住何羡为非作歹的手:“不怎么办，我妈前年给我买的还能穿。”
何羡嘟哝着:“胡说八道，之前我还在学校里看见了，都抵脚了，一天下来脚尖都红的。”
“你先心疼你自己吧。”林静深说，“别唧唧歪歪了，送你就送你。”
何羡不是第一次捡林静深东西了。以前小时候还好，何羡甚至比林静深高点，只有林静深捡何羡衣服穿的份，直到小学五年级后，林静深跟雨后的竹笋一样长，蹿得比何羡高了半个脑袋。到初中后，林静深就以比何羡高半个脑袋的速度，跟何羡一起长身体，两人这么久竟然保持着差不多的身高差。也就是在林静深五年级比何羡高后，何羡一直捡林静深衣服穿，外套、裤子、衣服，能穿的都穿，林静深淘汰下来的鞋他也乐得去捡着穿。
那双凉鞋，是前几年林静深他妈带回来的，林静深顺势淘汰了凉鞋，被何羡当个宝一样捡回去，说是能当拖鞋穿。这年他的半个脚后跟都露在鞋底外，终于等到今天鞋底直接断成两半截。
何羡闻着林静深的味道，安心地靠着林静深的肩犯困。他其实没睡，他想着明天回来的舅舅和舅妈。
说句不好听的话，何羡没妈，更没爸。他妈生下他后就把他扔回老家，跟别人跑了，他也不知道他爸是何方神圣，他对于“爸爸”这个词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。但他对于“妈妈”这个词，就有了相当多的幻想。全是他舅舅和舅妈告诉他的，说他妈是个不孝女，是个蠢驴，是个坏女人。十六年来，他没见过父母，有时候会想他爸妈给他留了什么，他爸的确是什么都没留，但他妈至少给他留了一个“姓”。
何羡，不用羡慕别人。
这话是假的。
何羡很羡慕别人，因为别人有爸有妈，再穷也不会怕。就像林静深，至少还有个在外地惦念他的妈，而何羡真真正正地什么也没有。硬要说的话，他还有舅舅和舅妈，外公和外婆。
他搂着林静深的腰，他还有林静深。